
我是个独生子,从小没什么玩伴,爸妈开了个服装加工厂,天天往厂里跑。小时候那会儿生意好,爹娘忙得脚不沾地,每天进出门都像一阵奔腾的小旋风,“呼”一下吹进来,“呼”一下刮出去,小时候我永远在昏暗的灯光里揉着眼睛看他俩急匆匆地走,本来以为是他俩为了生计起早贪黑,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自己稳定地睡得太早起得太晚。
我家的厂里其实有挺多孩子,大多都是跟着父母从外地来打工的,各种口音各种习惯的孩子,小一点的露着屁股满地跑,大一点的在积货用的沾满布屑的铁篮里睡觉,再大一点的就已经上小学了,我试图从这些人里找到玩伴,结果未遂。
比我小的玩不到一起,比我大的有固定的玩伴,于是我度过了一段非常稳定的生活,每天放学回家就写作业,然后练一小时的琴,看半小时电视,洗洗去睡觉。练琴是一个一直重复的、枯燥无聊的过程,全天下没有哪个小孩儿在不被监督的情况下会自觉练琴,我时常把练琴时间压缩到二十分钟,然后把看电视时间延长到一个小时。这种快乐的安排夭折在原邀出现的那天,我妈领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回家,和我说我从此以后就有玩伴了。
展开剩余94%我觉得她不是给我找了个玩伴,是给我找了个监工。
原邀是我们家厂里一个女工人的儿子,他妈妈每晚加班,孩子又要早睡早起,根本管不过来。我妈看他和我同校,干脆就和阿姨说好了,把他捎回我家寄存,周末再领走。
他刚来我家时表现得非常人畜无害,没有普通小孩儿认生的胆怯,显得挺落落大方的,见了我就先笑,一双眼睛眯起来,没有什么攻击性,是很讨喜的面相。我后来才知道这人外表极具欺骗性,其实内里是个谁都不爱的坏小孩儿,但当时年幼无知十分单纯,欣然接受了我妈的安排,还为终于有了玩伴暗自欣喜过。
我妈让他盯着我练琴,每天一定要练够一小时,没有练够就汇报给他,他欣然应下,我妈前脚一走,他后脚拉着我问,周远,你会不会弹弹珠?
我的生活平凡又贫瘠,别说弹弹珠,动画频道有几个都分不清楚,他满脸神秘地从怀里掏出几个弹珠,献宝一样送上手掌,言辞间有点巨龙守着财宝清点的得意洋洋。他说,喏,这就是弹珠。
我见过弹珠,家里有一盘跳棋,棋子就是一个个小玻璃球。
他找到我家和沙发配套的小软凳,凳子上缝了几个纽扣,凹陷起伏形成九个不大不小的窝,他把弹珠放进去,左手边一颗,右手边一颗,然后屈指一弹,左边的弹珠滚出一道弧线,翻山越岭地撞到了右边的弹珠,脆响一声。
他笑着说,就这么玩,蓝色的弹珠是你的,绿色的弹珠是我的,如果我的弹珠撞到你的弹珠,你的弹珠就归我了。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,摩拳擦掌地加入了战斗,很快结束了三场光荣战斗,把他借我的三个弹珠全部输回去了。
他又问我,你把弹珠全部输完了,这可怎么办啊?
我想了一会儿,老老实实告诉他,我还有很多弹珠,你等一下。接着就掏了我家的跳棋,把棋子全当成赌注,并于当晚输掉了一半。
晚上他和痛心疾首的我睡同一张床,我怒气冲冲不肯和他躺一起,他只好委曲求全,头朝床脚脚朝枕头地颠倒着睡了,那晚我果然如愿以偿地没看到他的脸,但我看了他一晚的脚丫子。
为了报复我的任性,他在第二天狗腿地向我妈汇报,我昨晚没有练琴,并且和他玩了一整个晚上的游戏。
我挨了我妈一顿臭骂,气得简直要掉眼泪,看到他就咬牙切齿,我说原邀,你怎么这么坏啊!他幸灾乐祸地冲我笑,还贱兮兮地说了一句话落井下石,他说周远,今晚你记得要练琴啊,我在客厅看着电视等着你。
我和原邀自此结下了梁子。
他是一个很叛逆的坏小孩儿,喜欢去黑网吧上网,喜欢和人打架,喜欢惹人不痛快,喜欢做招人讨厌的事,譬如教我下暗棋的时候现编规则骗我,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嘴欠地招惹我两句,在我练琴的时候为电视节目的精彩长吁短叹,并意有所指地送上“可惜某人在练琴看不到”的感慨。
我听我妈提到过几句,他是一个单亲小孩儿,家里只有一个妈妈拉扯他长大,他妈妈好像得了什么病,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疲惫,他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,他母亲急眼的时候就会动手揍他,他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。
但这并不妨碍他妈妈爱他。
他妈妈私底下找过我很多次,说知道我功课好和他关系也好,让我帮忙劝一下,希望他好好读书,将来出人头地,不要像她一样只能当一个车工。她还经常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从厂里赶来,给我俩塞点零嘴,我乖巧地应谢谢阿姨的时候,原邀叼着一根棒棒糖,专心致志地在打小游戏机里的俄罗斯方块。
这种小游戏机二十来块钱就能在小店里买一个,他和他妈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,他买一个他妈妈砸一个,他妈妈砸一个他就坚持不懈地再买一个,为他妈妈贡献战绩。
一来二去间,我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什么,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,我觉得原邀活得没我开心,他总是憋着一股劲儿,不知道在和谁反抗较劲,他做很多很多的坏事,好像就是只是为了置气。
但我学会了怎么分辨原邀是不是在使坏。如果原邀笑得特别真诚灿烂,多半就是要给我挖坑,如果他态度懒懒散散,对人爱答不理,多半就是做了错事被责骂过了。他很少有除了这两种以外的态度,只有两回我见过他眼睛发亮,一次是我教他弹钢琴,他磕磕绊绊弹出小星星,弹出来的星星全跑进他眼睛里,他笑着说,好厉害啊,周远。
一次是我告诉他,小学读完是初中,初中读完是高中,高中读完是大学,大学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读,到时候就见不到爸妈了。我一想到见不到爸妈就悲从中来,但他眼睛都亮了,他想了一会儿,郑重其事地告诉我,周远,我要考大学。
我告诉他我也要考,并且时常纠结于考北大还是考清华。
原邀说,我们考个一起的大学吧。
我皱皱眉头,说你坏死了,我不要和你一起读大学。
原邀嘻嘻哈哈,他说女孩子不能这么小心眼儿。
我说,男孩子不能这么混蛋。
他转了个身,把脸埋进被子里,小声地说,我不混蛋啊。过了一会儿又说,周远你知道吗,你的床是我的。
我大怒,这是我的床!
他笑嘻嘻地说,这间房间也是我的,厂也是我的,这条马路是我的,什么都是我的!
我觉得他是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,毫不留情地蹬了他两脚,怒气冲冲地睡了。
他妈妈在我们家厂里打了好几年的工,他就在我们家里寄放了好几年,每天和我一起上学,午饭晚饭他自己跑出去吃,放学再来惹怒我,被我一路追着打,鸡飞狗跳地跑回来。我三年级的时候我妈说我俩太大了,不能一起睡了,于是把他从我的房间里划出去,分进了隔壁的客房。我那时候才隐约想起来,原来我是很怕黑的,我妈妈才让他和我睡一个房间,从他过来陪我以后,我每天都睡得很香。
那时候年龄小,也没什么心事,最初睡前没人拌嘴还不太习惯,没过两天就又恢复了香甜的睡眠。每天迷迷瞪瞪地醒来,哈欠连天地出门,他问我,周远,今天早餐吃面线糊好不好,我说好呀好呀,他把我手里捏着的零钱一抢就跑,在前面嚷嚷,那你跟过来啊!
等我张牙舞爪地追到他就醒了神,我和满脸都是抓印的他相看两厌,两人都是一脸怨气,同行去学校的路上就保持着一段距离,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汉分界线。
在我心里原邀还是很坏,只不过从一个坏小孩儿升级成了有时候有点好玩儿的坏小孩,我俩卯足了劲互相告状,他状告我练琴分心,我状告他抄我作业。
我妈妈常常就是含笑摸摸我的头,而他则要挨他妈妈的一顿打,久而久之我心怀愧疚就不告他的状了,有时候还会昧着良心夸他,他妈妈听我说他好话的时候气色会好一些,还会给我塞糖果,说谢谢小远。
我俩关系的缓和是在五年级的时候。那时候女生刚开始发育,茫然无措,每天面对身体的变化自卑又想哭,班上的男生却喜欢拿这点变化开玩笑,兴致勃勃地给女生比大小,更有甚者甚至会袭胸,我长得中等偏上,很快就被祸害到了,放学以后背着书包抽噎,一边抹眼泪一边走,原邀远远地看见我,诧异地问,怎么了?
我颠三倒四语序混乱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,原邀点点头,问我是哪个男生动的手,我泪眼朦胧地问,你是不是要去打他啊?
他说,我们好学生从来不打架。
于是我就放下心来,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,第二天他送我到班级,趴在窗户边上问,某某同学在吗?我有事找一下。
那位男同学一头雾水的走出班级门口,我一扭头看到原邀一脸淡定地挥起一拳,正中男生的鼻梁骨,在全班同学的惊呼中呆了一下,听见原邀一字一句地说,男孩子不能这么混蛋,知道吗?
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显得风轻云淡,一张脸还没脱掉稚气,逆着光看的时候却像一个小英雄。
那是原邀,第一次替我出头。
他打裂了我们班同学的鼻梁骨,家里出了好大一笔赔偿金才摆平,保住了原邀清白的档案,后果是接下来三天我爸妈对我无休止的教育,和原邀身上骤然增多的伤痕。我只说原邀替我出头,却不好意思说是替什么事出头,家长去问原邀,原邀满不在乎地说,她不想讲,我就不说。
他保护了我敏感自卑的心。
我事后请他吃烧烤,他叼着一根签子,哼哼笑道,怎么样,我够义气吧?
我说,你不是好学生不打人吗。
他咬着肉说骗你的,你也信。
我深刻地自我检讨了一下,发现他但凡骗我我就上钩,小时候骗走我半盒跳珠导致跳棋报废,后来又骗我下棋的时候象比将大,还谎称自己见过长了荧光翅膀的小狗——而我对他说的谎话深信不疑,并对奇幻多彩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,坚信只要运气好一定能见到长了荧光翅膀的小狗。
我想了又想,突然之间开始委屈,啃着鸡翅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,他慌了神,问我,你又怎么了?我说,你怎么老是骗我?
他竖起两根手指发誓,好了好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,骗你我是小狗。
我正哭到兴头上,丝毫不管他说了什么,很快从抽抽嗒嗒变成嚎啕大哭,他一面给我递纸巾,一面低声下气地哄,真的,我再也不骗你了。
他还说了好多话,神情认真,和所有看到小女孩儿掉眼泪就会手忙脚乱的小男孩儿一样,脱离了坏小孩的角色,笨拙地扮演好人。
可惜那天到了最后我也忘了他说了什么,只记得鸡翅沾了眼泪还挺咸的。
等到了初中,我俩就不在一个学校了,我理所当然地被保送到最好的中学,他顺理成章地进了最烂的中学,巧的是两所中学就在对街,相聚只需过个马路,开学一个月我就听到了原邀的威名——他打服了校内小混混,目前是个混混头。
我觉得他好像忘了自己要考大学这件事。
他的妈妈还是会来找我,阿姨老得很快,几年的时间就有了白头发,也不说什么让我劝一劝原邀的话了,反倒是我在劝她不要打孩子,还头头是道地给她讲道理,她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,苍白地笑了一下,说我也是没办法啊。
好像大人的生活真的很难,因为一点钱,因为一点尊严和体面,因为自己的坚持和固执,被关在了狭小的不能动弹的盒子里,每天做一样的事,在为没办法而想办法,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,生活的困难就会变成原邀身上的伤痕。
我想了想,小声地说,可是你打他,他会痛的呀。
她停顿了很久,最后说,对不起。
可惜是我听到,不是原邀。
我们初中管得严,老师还时常拖堂,照理说放学就不能和原邀一起回家了,但是他总背着书包在我们学校徘徊等我,好好的双肩包非要单肩背,两手插着兜,像一个小流氓。
我大老远地看见他,问他怎么在等我啊,他说没在等……等你不行啊?得了便宜还卖乖。
我于是想起他说的再也不骗我的事,对他的坦诚笑得前仰后合,他有些恼怒的样子,面上挂不住,红着耳朵率先走在前面,酷酷地说,走了。
我颠儿颠儿跟着他,踩着他的影子回家,辅导他做功课,做完再去练琴。
我教他弹最简单的四手联弹,他坐在我身边,和我差不多高,弹奏的时候总会擦碰到我的手指,但他神情认真,又专注又投入,一曲终了,他笑起来,像小时候一样,说,周远,好厉害啊。
这是我们学会的魔术,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施展。
从初二开始,原邀开始蹿个头了。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踩着的影子越来越长,坐我身边的人越来越高,看起来也不像是我能打赢的样子了,非常不满地问,你吃的是哪家的化肥啊?
他用客家话回了一句。他和我妈妈一样都是客家人,凭时说话的时候就会带一两句方言,然而我对客家话的掌握程度不高,听人说客家话都是连蒙带猜听得一知半解,当下一头雾水,茫然地问,什么啊?
他像捏住了我的小辫子,“噢~”了一声,欠揍道,我们的优等生竟然连客家话都听不懂啊?
我怒道,不行吗!
他爽朗地哈哈一笑,说我教你说客家话吧,作为你教我弹钢琴的回报。
于是学说客家话就成了我生活里除了学习和练琴的另一项安排。客家话是他的母语,他说起来很顺溜,而且特别喜欢用客家话调侃我,好看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的吃瘪模样,我每回都能隐约听出那是不太好的话,又不会回嘴,又急又气,抬手就锤他,他则笑得春光灿烂,开心无比。
等到中考结束以后,我终于能磕磕巴巴地说客家话了,我妈对这一变化很惊喜,为此还请他吃了一顿饭。这顿饭不单是我俩吃,我父母和他妈妈也在,大人之间的话题我们插不进,两人百无聊赖,他朝我使了个眼色,我心领神会,两个人偷溜出来,在如水的夜色里沿街漫步。
他突然问,你知道“我要上大学”用客家话怎么说吗?
我想了一会儿,说给他听,他在路灯下看我。
他底子特别好,长得清爽干净,笑起来让人没有防备心,但这会儿有了灯光的明暗对比,我才发现他的五官长得格外立体,是一个帅哥苗子。他望了我一会儿,又说,“我要你……的钢琴谱。”你能听懂吗?
我点点头,莫名其妙地问,你要我的钢琴谱干嘛?
他说,带走做个纪念。
我没有反应过来,傻傻地问,走,去哪啊?
他说周远,我妈妈不做这行了,我跟她回老家读书。
啊。我呆呆地应了一声,又缓慢地眨了眨眼,说,你要走啊……
我下意识地开始思考理由挽留他,我想到了他学蹬自行车早起绕远路给我买的热乎乎的早餐,想到四手联弹时擦碰到的皮肤,想到络绎不绝向他告白的女生,我问,那你不练钢琴了吗?那么多、那么多喜欢你的女孩儿你都要辜负掉吗?
他穿着衬衣,一副少年初成的挺拔骨骼,故作老成地摸摸我的头,说,周远,上同一所大学吧。
我失落道,我得考多差才能和你上同一所大学啊……
他扑哧笑出声,说不用啊,这次我努力追你,我考好不就行了吗?
我吸着鼻子说,那你有什么事记得和我说啊,比如妈妈又打你,你交了新女朋友……
他说,我不交女朋友。
我心里有点紧张,他说,怕和你一样脾气差,天天追着我打。
我追打他追了一路。
后来追到一条桥上,那是我们本地的一个小景点,桥上系满了各种各样的彩色小卡片,大家把自己的愿望写在上面,有的愿望很单纯,有的愿望很难实现,我们俩挑挑拣拣看了好几张卡片,最后他说,周远,我们也写一张吧。
我说好啊好啊,就写一起上大学吧!他说,写我和周远……
我接口,友谊地久天长!
他眯着眼睛笑了笑,没有答话。
最后卡片上到底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,因为他不让我看,挂好卡片就把我拖走了,说这和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是一个道理,我说那其他人都可以看你写的卡片!他耍无赖道,反正你不行,就欺负你。
那是我们高中前,最后一次见面。
高中生活实在太累了,我们的联络渐渐也不那么频繁了,他可能真的学得很用功,几乎不怎么碰手机。我到高中模样终于长开了,收到了好几次告白,但我有点怕这些人,就回回和他说。他说你碰到喜欢的就接受啊,我问他那你没有没被告白呢,他说学习很忙,我没有心思谈恋爱。
高二年我定下了目标,决定去H大,一所全国排名三十多的高校。我问他你能不能考得上?他说只要你能考得上,我就一定会在H大和你见面。我满怀热血,拼命读书,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这样想和他见面,我认为是因为一起长大的情谊深厚,于是没往深了想。他偶尔给我寄包裹,全是在网上买的零食,班里的同学八卦我,说怎么老是这个人给你买零食呀,他是谁呀?
我想了一会儿,实话实说,是朋友。
男的女的呀?
我顿了顿,男的。
于是大家纷纷起哄,眼神里全是“不要解释了我懂了”的意味深长,我觉得百口莫辩,干脆不解释了,给他发消息,让他对我的清白负责。
他说,传这样的谣言显然是你占便宜吧。
我觉得此人脸皮之厚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,于是叼着一根他送的棒棒糖写作业,偶尔晃一下神,总觉得回到了小时候,我在和他妈妈撒欢,他在我身边叼着棒棒糖打游戏,满脸都是对抗世界的冷漠。
那时候我还坚定地认为原邀是个坏小孩,我不知道什么叫叛逆、对着干,只知道原邀坏得并非毫无道理,有时候还会对他充满同情。
转眼,就这么久了啊。
我拼命地学,拼命地熬,每天掰着手指头数,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见到原邀了,我很想念和他一起去吃早餐的时光,高中我舍不得浪费时间,早餐从来都是囫囵吞一块干巴巴的面包。
高考结束那一天,我和班里的同学出去通宵,压抑了太久的释放变成了狂欢,每个人都像脱缰的野马,我们喝酒、唱歌、大喊大叫,期间我的手机响了好几次我都没发现,后来我回拨过去,对面是原邀,我堵着另一边耳朵大声地问,原邀,怎么啦!
原邀说,周远,我要……你……
语气醉醺醺的。
我听不太清,重重地啊?了一声,我说你是不是要我那本钢琴谱啊,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拿,或者我寄给你也行!
那本他说要带走的钢琴谱,后来因为走得太仓促也没带走,我想他应该惦记的就是这件事。他那里沉默了一会儿,骤然把电话挂了。
我心说这人肯定是喝多了,明天才能好好说事,就没往心上去,很快投入到狂欢当中。
我没想到第二天开始,原邀就失联了。不管我给他哪个社交软件发消息他都不回,电话也不接,我没有他妈妈的联系方式,心里焦急得很,一直到成绩公布那天,他才主动联系我。
他问我,周远,你考得好吗?
我说很好啊!能上H大,你呢?你行不行啊?
我打算问完这句再质问他无缘无故的消失,但我只看见他的微信名变成正在输入,一直输入一直输入,输入了很久,一直到我以为他要给我发表千字告白的时候,他说,对不起,你要一个人去H大了。
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,所有希望和快乐被扑灭,手脚骤然发凉,我以为他没考好,在自己的委屈难过克制不住以前,发消息安慰他,我说没关系嘛,去别的大学也很好,你要是……想复读也行,我觉得吧……
原邀说,周远,我有女朋友了,以后就不和你联系了。
我应该不是很难过的,只是觉得反应不过来,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改变了,有一条线绷断了,我的人生轨迹原地拐了个大弯,朝着没有原邀的方向奔驰而去了。我僵硬地坐在原地,心想,我的少年时期是已经走远了吗?
那些打打闹闹的无忧无虑的时光,那些幼稚的争吵,那些懵懂的情感,是全部离开了吗?我甚至还不知道这些感情是不是喜欢,我还没有品出甜味,就已经两手空空,什么都没有了。
我大概是喜欢他的。
所以我慌了神的给他打电话,只听见一声一声的忙音,眼泪像断了线地掉,我坐在那张一起玩过弹珠的小凳子上,看着钢琴上摆着的我们的合照,冷风呼呼地往心口里灌。
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,烛光跳跃在视野里,像燃烧得跳跃的星星,我眼前的桌上摆起了生日蛋糕,我和他围在桌子旁边。
要小远开开心心。他握着切蛋糕的刀子,戴着我逼他带上的纸皇冠,想了一会儿,许了一个生日愿望。
果然,我心想。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会不灵验了。
我孤身一人站在了梦想的学校门口,人潮拥挤,不同的口音交织在一起,我很紧张无措,有学长笑着问我要不要帮忙,我茫然又胆怯地道了一声谢,他把我的行李拎上了楼。
然后是理所当然地交换联系方式,约饭,一起学习和散步,水到渠成的在一起。
我的男朋友有一点像原邀,笑起来的时候温和无害,但他不像原邀浑身都是刺,他一直是一块温润的玉,进退有度,分寸感很强。
哪怕在我喝醉了以后握着一颗弹珠嚎啕大哭的时候,他也会握着我的手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,周远,我喜欢你,周远,我喜欢你。
我于是清晰地意识到,这不是原邀,因为他没有说过“我喜欢你”。
我和他的恋爱谈得顺风顺水,一直到毕业以后谈婚论嫁,他从男朋友升级成未婚夫,我们俩算是郎才女貌,引人艳羡,许多分分合合的朋友都与我说过心里话,说我运气太好了,才会遇到我的未婚夫。
他喜欢牵着我的手散步,边散步边了解我过去的事,以此参与到他错过我的时光中。我和他闲聊的时候接了妈妈一个电话,妈妈问我今年清明节要不要和她一起回老家,顺便去看看阿姨。
我说,哪个阿姨?
她说,就是一直在厂里帮忙的那个,和妈妈关系很好的阿姨。
我问她,为什么是清明节回去看呢?
妈妈惊讶道,你一直不知道吗?你阿姨癌症过世好几年了。
我脑子里嗡了一下,问她,哪一年的事?
她说就是你大一那一年,之前一直在住院,拖了好久,妈妈还给原邀借了好多钱,他到现在还没还清。
大一那一年,我高考那一年,原邀和我相隔两地,说“在一起是你占了我便宜”那一年。
他一个高中生从哪里来的钱呢?我觉得头晕目眩,稳着声音问,妈妈,原邀读高中了吗?
她说,没有啊。
没有啊。
从一开始原邀就没有打算读高中考大学,他又一次骗了我,为了他一直想逃离的地方,他牺牲掉了他的梦想,打工、花钱、照顾妈妈、然后承担亲人离去的苦痛。
未婚夫看着我不太好的脸色,轻声问我,回家休息吧?我说好。
我以为我会为原邀难过,可这么多年过去,所有的意难平竟然都已经耗干了,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原邀的时候,觉得他远在上一辈子。
上一辈子里,有一个干干净净、笑得像小太阳的男孩子,单肩背着书包,穿着隔壁学校的校服,在无数女生捂着嘴对他的注视当中,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街道,对我说,走了,回家了。
结婚典礼定在我二十六岁的秋天,婚礼司仪说,请新郎新娘相互告白。我的未婚夫问我,对了,你会说客家话,能不能用客家话对我说一句我爱你?
我没有听过客家话的我爱你,把求助的视线投给了妈妈,她笑着上台,俯在我耳边说,“我要你”。
她说,客家话里没有“我喜欢你”这种说法,只有“我爱你”,客家话的“爱”和“要”同音,我要你,就是我爱你。
台上亮着光,台下宾客的脸都隐没在黑暗中,但我依然一眼看到了原邀,他孤身一人,站在最角落的地方,我用力眨了眨眼,热泪滚落,我发现角落里无人,没有谁长着原邀的脸。
我和丈夫交换戒指,在祝福声中接吻。
在夜凉如水的街道下,少年对矮她一个头的女孩儿遮遮掩掩地说,我要你……的钢琴谱。
在那个一切希望和梦想破灭的高考结束的夜晚,喝醉了的少年坐在医院楼下,吹着冷风拨通了女孩儿的电话,他说我要你,说完逼着自己将电话挂断,捂着脸无声地哭。
在女孩儿孤身一人来到陌生城市的时候,身后有一个少年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,紧接着看见女孩儿得到了学长的帮助,他在女孩儿的宿舍楼下站了一夜,走的时候再也没有回过头。
在挂满了五颜六色小卡片的景观桥上,有一张字迹端正的小卡片,如今已经旧得字迹模糊。那是一个清瘦好看的男孩子挂上去的,许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愿望,一个大部分少男少女都会许的愿望,上面写着,我和周远在一起。
原来我要你,就是我爱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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